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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的莲花 —— 第11窟停工之谜
创建时间:2021.03.09


应该说,第11~13-4窟是由同一造像集团势力发愿营造的一个区域,若非背后有一种神秘力量掌握着生死牌,它的结局何以如此惨淡。这一摧枯拉朽的神秘力量就是——宫闱之变。


第11窟留下的不解问题太多太多,若不是因了高悬在东壁上端的太和七年(483)造像龛题记,关于这个洞窟的身世,恐怕连谜这样的话题也无从谈起。




云冈第11窟东壁太和七年(483)造像题记

这是云冈石窟现存时间最早、文字最多的一方题记,全文共337字,也是平城魏碑中的精品。

造像题记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出资造像的人也叫功德主或发愿人,他们通常会嘱托工匠在雕像即将完成时,另外刻上一段发愿文,说明发愿的时间、发愿人的来由、发愿的原委和希望实现的愿求。

石窟中,有纪年的造像龛就是一把等量时光的标尺,让行进在岁月长廊里的后人摸索着这些标记,去拼合、还原洞窟开凿历史中那些生锈的碎片。

幸好有它们,有它们,便有故事。
 

最初的皇家工程

 
第11窟旧称“四面佛洞”、“接引佛洞”,为“五华洞”(第9~13窟)之一,开凿在云冈北魏皇家工程的核心地带。从外崖壁可以明显看出,连同右侧毗邻的第12、13窟以及13-4窟,这片外崖立壁高近20米的区域是按统一计划斩山辟出的,如此浩大的工程定然是要依靠国家的力量才能完成,所以,这个区域的洞窟属皇家性质。

第11窟是一个方塔居中的塔庙窟,中心塔柱是对现实中塔的模仿与象征,当时平城之境,佛塔高凌,列刹相望,壮观巧妙。云冈中心柱式洞窟的设计方案首先用于第11窟,表明第11窟功德主的身份与地位极不寻常。




云冈第11窟中心塔柱正面有辽金时期补雕的二胁侍菩萨


大约,第11窟最初的工程仅仅凿出窟形并完成了中心柱的基本样貌就戛然而止了,即使今天,那朴素简约的中心柱,依然散发着停工前的气息。这种样式的中心柱,既不见于凉州,在云冈也是浅尝辄止。塔柱以北地面基岩高出窟门处地面近一米,表明第11窟故然经历了两次工程,最终地面降层工序都没有正常完工。至于窟内四壁的状况,从目前壁面的突凹起伏及现有龛像的分层布局结构来看,在第一次工程中,既未平整,也无造像。



云冈第11窟西壁被凿毁的盝形龛像


那么,第11窟最初的工程究竟起于何时呢?我们只能依据现存的太和七年造像龛题铭用倒推的方法去估算。太和七年,是该窟二次复工的一个时间坐标,其距最初的建窟时间应有若干年差。像第11窟这等规模的大窟初步建成该需要多少年呢?从掘出窟形、初步凿出四壁壁面、镂出中心塔柱雏形,停工前要达到这种程度,保守地说得需要二、三年时间吧。再考虑到该窟是在搁置了数年后继而复工的,则需再上推若干年,也就是太和初年。

 


二次补凿工程与民间力量的介入

 
太和七年晚春的一个午后。

枯败了多年,第11窟窟前的废石堆被清理出一条便道,封闭已久的石砌窟门被拆开,窟内,一束光正由明窗投射在未成形的壁面上,弹飞的浮尘在光影中从容地飞,飘渺渺,像遥远的梦正在醒来……

打开窟门是为了从平城专程而来的道育、昙秀、法宗等几位邑社邑师,他们得到了官方的许可,被允进入窟内考察,也是多年来走进这座洞窟的第一批人。



太和七年造像题记中的道育、昙秀、法宗三位邑师


道育、昙秀、法宗几人共同领导的邑社在平城很有影响力,五十四位邑义信士女既有财力又有社会地位,很幸运,他们首先获准在这座废弃的洞窟内雕刻造像。

道育环视全窟,看上去当初这里只完成了洞窟的大概,东壁上端的一块壁面空间算得上最为平整,采光也好,包括随行的匠师也认为那是一个较理想的位置。

太和七年八月三十日,由邑义信士女等五十四人共同出资发愿雕刻的龛像竣工了,他们也因此成为中国最早进入石窟寺造像的邑社组织。此后一发不可收,另一些邑社以及大批僧俗信众蜂拥而至,贺若步洛敦、常山太守田文彪妻以及一些清信女和佛弟子都在此窟内开龛造像。



云冈第11窟最终没有完工的窟门


二次补凿工程完全颠覆了第11窟最初的设计思想,为了省工省时,许多龛像因壁面走势,见缝插针,既无计划、无秩序,又浪费壁面空间。

从太和七年开始至太和十三年,第11窟二次续凿工程大致完成,仅西壁个别龛像、窟门及明窗两侧壁的施工一直延续到太和十九年。不过,最终也没有人愿意出资将窟内地面降层工序遗留的多余岩石取平,行在上面,闪深踏浅,犹如醉翁。


 


云冈第11窟明窗东壁太和十九年造像龛



《云中图》中露天机

 
隋唐时,有人依据北魏时的记录整理出一本专讲平城地理史事的著作——《云中图》,可惜,此书今已佚亡,作者是谁、书中的详细内容是什么等等均一无所知。曹衍《金碑》中多处转引此书,说明该书在辽金时仍存世。其中一条信息量很大:
 
文成和平八年、献文天安元年革兴造石窟寺。然未知有何所据。
   
此处,“和平八年”应为“和平六年”之误。

过去,每论及献文时代,人们总认为他任期内,重点是在平城的建置与鹿苑的开创上,而疏于经营云冈。献文好释老,经常与沙门及谈玄雅士论道。从公元465年嗣位到471年逊位,他当政六年,后四年做太上皇,总共十年的时间里,虽然受到冯太后的掣肘未能独揽朝纲,但施政的权力毫不削弱。“献文革兴造石窟寺”一语,说明献文时期云冈镌窟造像活动仍在进行。皇兴元年秋八月,初为人父的献文帝行幸武州山石窟寺,这个时节来云冈当然不是祈雨,而是为某一洞窟的完成或开工典礼。





云冈第11-13窟外壁


曹衍不甚解“献文革兴造石窟寺”一语,故云“未知有何所据”。其实,此“革新”所涉范围较宽泛,洞窟的形制、粉本的取舍、造像的风格等都在革新之列,工匠体系、设计团队甚至主持工程的高僧也可以革新。《云中图》中的这句话是就文成时期昙曜五窟的风格与样法,在献文时期作出一定的调整与变化而言。如何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第11~13-4窟四个洞窟分别设计为四种不同形制的窟式:

第11窟,塔庙窟,中途辍工;
第12窟,具前后室的佛殿窟,基本按计划完工;
第13窟,大像窟,无论窟形还是造像风格均与昙曜五窟接近,属第17窟亚式,开工时间稍早,但最终未完工;
第13-4窟,洞窟的高度与进深都很特别,曾被怀疑为涅槃窟,中途辍工。



云冈第11-13-4窟平面图


四个洞窟有继承,有创新,也符合《魏书》有关献文时代平城营建工程偏重雕饰的风格特点。这组统一设计、完整规划的大型洞窟,除了第12窟勉强完工外,其余洞窟不是中途停工就是最终未完工,为什么呢?北魏太和初期,社会繁荣稳定,佛教弘昌炽盛,既无石质问题,又与迁都无关,如何解释这组洞窟的停工问题呢?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资金问题,开凿如此规模之大的洞窟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和物资保障。但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这一区域洞窟的停工与资金链断开有关。另一就是政治原因,——这一时期的北魏政权之争,可说是惊心动魄。
 

第11窟为什么停工?功德主是谁?

 
也有日本学者认为,第11窟的停工归咎于昙曜丧失沙门统地位。

无论如何,昙曜充其量也只能代表一个个体,而云冈代表的是国家的意志和力量。昙曜本人政治地位的升降乃至死亡,都不足以撼动一座大型皇家洞窟的开凿进程,更不会导致其停工或废止。这个原因应该排除。

云冈从献文帝时期开始,以皇室显贵为主体的造像集团迅速崛起,为国祈福镌窟,渐成风气,第11~13-4窟就是由同一造像集团势力发愿营造的一个区域。如果不是因为背后有一种神秘力量掌握着生死牌,这组洞窟的结局何以如此惨淡。

这一摧枯拉朽的神秘力量就是——宫闱之变。

和平六年(465)五月十一日,年仅26岁的文成帝染病崩于平城太华殿,12岁的皇太子拓跋弘即位,称献文帝,庙号显祖。25岁的皇后冯氏被尊为皇太后。新帝年幼,丧夫的冯氏又欲投火殉命,孤儿寡母,势单力薄,车骑大将军乙浑伺机谋反,大肆屠戮异己,尚书杨保年、平阳公贾爱仁、南阳公张天度等分别被杀,甚至曾经推翻宗爱、拥立文成帝登基、官至司徒的平原王陆丽也被加害致死。一时间,百官震恐,计无所出。乙浑擅作威福,文武大权集于一身,位居诸王之上,国家事无大小,全听任他的决定,只待篡夺帝位的时机了。显祖年少,自是无能抵抗,更难以左右局势。在此北魏王权随时面临倾覆的危难时刻,冯太后不负众望,果断出击,联合旧臣拓跋丕等人密定大策,于次年二月平息乙浑之乱。乙浑伏诛后,冯太后声称为稳定政局,掌夺朝权,这是她的第一次临朝听政。



云冈第11窟东壁太和七年造像龛


冯太后一生中没有生子,皇子拓跋弘是文成帝与李贵人所生,拓跋弘被立为皇太子后,母亲李贵人依“子贵母死”旧制被赐死,弘由毫无血缘关系的冯氏抚养。
自乙浑之乱平息后,冯太后临朝听政18个月,为避干预朝政之嫌,又将朝权还归献文帝。但以献文帝为代表的帝党和以文成文明皇后冯氏为代表的后党之间,为争夺北魏最高统治权展开争斗的种子就此埋下了。

所以,这不是结束,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皇兴元年八月,献文帝的长子拓跋宏出生了。天下如棋,一步三算,在冯太后的眼里,这是一件令她非常开心的事。当天,她就特别申明从此不听政事,一心躬亲抚养皇孙。

这是不寻常的风轻云淡,谁也不知其深层蕴积着怎样凶猛的风暴。

冯氏是甘心皇权旁落的人吗?

皇兴三年六月,拓跋宏被立为太子,成为储君。冯太后正式对献文帝出手。

她先依制赐死太子的母亲李夫人,献文帝竭力反对,冯太后执意不让。她为什么一定要赐死李夫人呢?目的就在小太子拓跋宏身上。日后,谁得小太子,谁就将得天下。乳母因抚养太子之功而日后享得太后的尊仪,进而把持权力干政,北魏历史上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冯氏的姑姑常氏就是典范。

子贵母死,李夫人死了。献文帝啊,年幼时无能保护被赐死的母亲,现在君临天下了,依然保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此时,他内心中对冯太后由最初的对抗、角力,已上升为仇恨了。

怒火在蔓延,升腾。

皇兴四年发生的一件事,让帝、后之间的矛盾走向公开化、深入化,宫闱之变在所难免。

事情的起因是冯太后被发现行为不正,养有内宠李奕,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献文帝不失时机,命人列举数罪,下诏诛杀了冯太后的面首李奕,李奕之兄李敷及其在朝为官的从弟、次子、妹夫等姻亲也一同杀戮。

复仇了。献文帝吐出一口恶气。

冯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呢?史书中只用了冷冷五个字:
 
太后不得意。
 
冯太后是出了名的专横跋扈、果敢勇为的女人,平素,她根本不允他人议论她的过失。李奕被杀后,冯太后启用了更多面首,这就是她对官臣们的回应。美男子王叡出入太后卧室,后来官升为宰辅。李冲受宠于太后帷幄之内,太后密赐他的珍玩缯彩不可胜数。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献文帝已经永远闭口了。

皇兴五年(471)八月,迫于太后的压力,献文帝招集群僚,宣布禅位。按常纲,他理应禅位给已立为储君的儿子拓跋宏,但太子已被太后操控,所以他想让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来继任。子推是文成帝的二弟,与冯太后平辈,由他继皇帝位可以对太后的权势形成制衡。

商议此事那天的场面很是尴尬,亲帝的王公卿士都不敢率先发言表态,结果子推同父异母的弟弟任城王拓跋云放了头炮:“陛下方隆太平,临覆四海,怎么能上违宗庙,下弃兆民呢?父位子承,由来已久。大魏兴盛了这么多年,从未有变革这一传统的先例。天下是祖宗之天下,而陛下现在想舍弃皇储正统,恐怕不是先圣的意愿吧。如果陛下一意孤行,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这可是祸福的根源啊,愿深思慎之。”

拓跋云是站在太后立场的人,他的话定了调,太尉源贺、东阳公元丕等也跟进表示反对禅位子推。表面上看这是宗室重臣执持异议,背后完全是冯太后的操纵力在发挥决定性作用,对此,献文帝也心知肚明,最终只得委曲求全,传位于太子。20天后,献文帝在太华殿宣布退位,被仰尊为太上皇,4岁的儿子拓跋宏登基称帝,即孝文帝,改年号“延兴”。

退位后的献文帝依然励精图治,总揽机要,并以皇帝的名义多次发布诏令,整顿吏治。他还亲自挂帅南北征战,攻取刘宋,讨伐柔然。另一方面,他徙御鹿野苑崇光宫,“命匠选工,刊兹西岭,注诚端思,仰模神影”,开凿石窟,禅定修行。

其实,献文帝此时所有的功绩对冯太后来说,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皇兴五年冬十月,献文帝在平城北郊大阅兵,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冯太后,也让她痛下了最后的狠心。承明元年(476)六月,年仅23岁的太上皇暴崩于永安殿。

献文之死是北魏史上的一大公案。魏收在《魏书》中讲这件事时,语调婉转,并且是借他人之口说事:“时言太后为之。”此后,38岁的冯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份第二次临朝听政,这个角色一直伴她太和十四年命终而止。

那么,北魏政坛发生的这场宫闱之变,对于地处政治大震荡中心的云冈石窟有何影响呢? 



云冈第16窟东壁千佛下方,原雕供养人被铲掉后

只留下女性百褶裙裙裾和男性长袍下摆


每一个朝代的每一次政权的更替与嬗变,伴随而来的不是杀戮就是奖掖。文明太后听政后,实行宽宥与镇压相结合的政策,一些曾经党附皇帝的皇戚重臣多遭翦除、诛杀。据《魏书》记载,自公元470年至480年间,亲帝党中受诛的主要人物有:

万安国,承明元年诛。《魏书·万安国传》记载:“万安国,代人也。……安国少聪敏,有姿貌。以国舅,复尚河南公主,拜驸马都尉。迁散骑常侍。显祖特亲宠之,与同卧起,为立第宅,赏赐至巨万。超拜大司马、大将军,封安城王。安国先于神部长奚买奴不平,承明初,娇诏杀买奴于苑中。高祖闻之,大怒,遂赐安国死。年二十三。”孝文帝时年九岁,何来大怒?

拓跋子推,太和元年死于赴任青州刺史的途中。

李欣,太和元年二月,以外判罪伏诛,他的两个儿子也同时被杀。

冯太后有智略,能行大事,生杀赏罚,俄顷决断。在打击帝党余势上,坚决彻底,毫不手软。南郡王李惠,娶襄城王韩颓的女儿为妻,后生育二女,其中之一就是献文帝的思皇后,这样说来他本是献文帝的岳父,孝文帝的外祖父。但是,太后对他素来忌恨,诬称他南叛,于太和二年(478)十二月诛杀。李惠的两个弟弟以及他的儿子也一同被杀戮,全部家财被收缴。以李惠的身份尚且遭遇如此命运,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难怪朝野人士窃议孝文帝,“奉冯氏过厚,于李氏过薄,舅家了无叙用”,不沾恩泽,反倒连性命都难保全。以至于太和十二年,孝文帝想弥补亏欠,给舅家幸存的后人予升官晋爵的机会,惊魂未定的舅家人深恐再罹孥戮,竟无一愿意接受。可见,在这场残酷的政治事件中,受株连的家族成员有多少。

第11~13-4窟既然是献文时期造像集团发愿镌建的一组洞窟,功德主自当是献文政治势力集团。当初发愿开凿第11窟的功德主很可能因卷入这场政治事件中被诛灭,洞窟自然不会继续开凿下去。甚至,第11窟因功德主涉嫌政治事件,这里一度成为禁地,无人敢涉入。



云冈第11窟东壁太和七年造像龛左侧男性供养人



云冈第11窟东壁太和七年造像龛右侧女性供养人


那么,第11窟最初的功德主最有可能是谁呢?历史文献以及石窟本身都没有留下任何可寻线索,只能推测,推测献文帝当政时得权夺势的显贵,推测被冯太后无情杀戮的人,他们可能是万安国、拓跋子推,也可能是李欣、李惠、韩颓。



云冈第11窟南壁佛龛龛基供养人行列


安城王万安国,得宠于献文,“与同卧起”。京兆王子推,是景穆皇帝的第十三子,献文帝的叔父,若非大臣固谏,几近继承皇位。李欣,著勋先朝,受宠于显祖,参决军国大议,权倾内外。南郡王李惠,作为思皇后之父,历政有美绩。襄城王韩颓,与李惠有姻亲,太和四年被诬有罪,削爵徙边,生死未详。他们都具有实力营建像第11窟这等规制的洞窟,也有参与献文时期在武州山开窟造像的理由。
 
一朵无污的莲,
用以封堵满壁的伤裂与残缺。
这是一段淌着血的历史,
谁能告诉我,
需要几多莲,
才能按止住她无言的创口?




节选自赵昆雨、员小中著《云冈石窟之谜》
(青岛出版社202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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